“他们会像薅羊毛一样,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一直把人薅死。”

作者:陈佳莉 许晔

“成功学大师”杨涛鸣被抓的消息传来,刘清觉得丈夫总该回心转意了。

她用女儿的手机给丈夫发了一条信息,却收到冰冷的回复:“谢谢关心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让你妈不要再病急乱投医了。”

她最后一次见到丈夫是2021年9月,一个“让全家崩溃”的晚上。

刘清将家门反锁,藏起钥匙,没收了丈夫的手机,只为阻止他出去“上课”。那些课程让丈夫“着魔”,将近20万元的学费刷出去了,这还只是刘清知道的。

“他每天开车出门也不工作,就坐在车里听课,送女儿上学的路上还在听,搞得正紧张准备高考的女儿‘烦死了’。”

那天晚上,被锁在家里的丈夫像“发疯的野兽”,踢门、砸门,冲到阁楼窗户找出路,甚至想通过厨房外的水管爬下去……尝试无果后,他对刘清放狠话:“你今晚不放我出去,我可能会杀人!”

刘清濒临崩溃。凌晨四五点钟,她打了个盹,丈夫趁机跑了。

此后,刘清再也没能有机会跟丈夫好好聊聊,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拉黑了。两个还在读书的女儿,乡下的老人,他们的房租、工程,这些生活的琐碎,都被丈夫从他的世界抹除了。

“要斩断之前的联系,越低谷越成功”,刘清翻看丈夫留在家中的听课笔记,看到这句话。后来,她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过丈夫的一些消息,“他已经成了杨涛鸣的关门弟子”。

近日,有媒体报道,杨涛鸣连同30多名相关人员,被浙江宁波警方以涉嫌诈骗罪刑事拘留,其名下的吸引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被立案调查。

“就当那个人死了”

刘清最初以为丈夫出轨了。

快50岁的丈夫突然戒了烟,买了以前衣柜里几乎不会出现的名牌西装,甚至网购了只有小学生才会用的背背佳,用来矫正有点驼的后背。

2021年5月,刘清发现了一张6万元的收据,是打给一个叫陈某璇的女人。她急了,在丈夫的车里装了定位,发现他经常偷偷开车去宁波、杭州等地,问就说是“去上课”。

·刘清丈夫的听课笔记。

两人吵架的时候,刘清也能明显感觉到丈夫的变化。

以往只会生闷气很少还嘴的丈夫,现在“诡辩”的功夫很厉害:她骂他“疯了”,他回怼“好多企业家创业时都被认为是疯了,要成功先发疯”;她质问“为什么花那么多钱上课”,他理直气壮,“人要吃饭,电脑要充电,人脑也要滋补,要学习知识”。

连女儿也察觉到,“爸爸不太对劲”。直到有一次婆婆提到自己住院时,儿子拿来好多没见过的产品让她吃,刘清才意识到,可能不是出轨那么简单。

丈夫这几年事业不太顺。当包工头的他承包工程本来赚了些钱,2016年一次失败的投资,让他们赔光了家底,还背上了一百多万的债务,好不容易挨到2021年生活状况稍有转机,那个叫陈某璇的女人出现了。

刘清偷偷看了丈夫的聊天记录,他管那个女人叫陈老师。陈老师的群里,红包满天飞,同时充斥着振奋人心的口号,“吸引力第一”,“摆脱痛苦、成就自我”。成员们被陈老师带去听杨涛鸣的课,同时学习推销一些“保健产品”。

丈夫想成功、想赚大钱的冲动,让他失去理智。他的弟弟和妈妈都被“安利”过课程和产品,甚至还在上小学的女儿都被盯上了,“听10天的课,超过一个学期学到的东西”。

刘清害怕丈夫对女儿的同学或者家长“下手”,干脆把他从家长群里踢了出去。

2021年7月,刘清辞了工作,希望尽全力将丈夫从深渊拉回来。她看了很多跟杨涛鸣相关的宣传视频,发现杨涛鸣最常用的“控制”方法,就是精准戳中一个人的“痛点”。丈夫那种从不掉眼泪的人,会被说到嚎啕大哭。

在学员聚餐视频中,她看到以往情绪稳定的丈夫围坐在桌前,跟身边的人一起亢奋地挥舞拳头、大喊口号,“完全变了一个人”。她尝试过报警、把丈夫反锁家中,最终也没奏效。

宣传海报中,杨涛鸣拥有很多头衔。

2021年底,刘清找到“李旭反传防骗团队”求助。“最好能先把他拉回来,我去做工作。”李旭鼓励她,“别放弃,家人现在是他们最后的希望。”

可刘清心里清楚,她劝不回丈夫了。婆婆跟她说,“就当那个人死了”。

一个脚印拍到4万元

到底什么样的课程,让刘清的丈夫走火入魔一般?邓芸在现场体验过那种疯狂。

2017年3月,邓芸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。经人介绍,她买了杨涛鸣的“说服力总裁班”门票,期待缓解自己的病情。

杨涛鸣授课过程中,掌声不断。“你支持一下,上去吧”,有工作人员手指讲台的方向对邓芸说。她还没来得及弄懂“上去”是什么意思,就被推搡着上了台。像邓芸一样被请到台上的有四五十人,杨涛鸣挨个握手问候。

走到邓芸面前,杨涛鸣对她说:“你知道你为什么抑郁吗,因为你的能力跟你的梦想不匹配,梦想跟不上,脚步跟不上,行动跟不上,能量释放不出来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你没遇到我。遇到我,你的苦难就结束了。”

邓芸听得热泪盈眶,感觉就像“抓到了救命稻草”。

邓芸保存的一些听课手环。升级到粉色“钻石席”手环,至少要刷卡8.8万元。

被工作人员引导着去刷卡时,邓芸发现收款人员的桌前被挤得水泄不通。POS机卡顿刷不出来了,有人递过来一些手机,“扫这上面的收款码,我们再转给杨老师”。

杨涛鸣很喜欢在课上拍卖,拍卖的东西五花八门:他喝水的杯子、水晶手镯、一根头发……邓芸听杨涛鸣在课上讲过拍卖脚印的过程。

那次是实在没什么可拍的了,恰好一张A4纸被风吹了过来,杨涛鸣一脚踩上去。他又在脚印旁签名,自称“赋予了这张纸能量”。现场叫价很疯狂,从几千开始到上万,最后以4万元的价格成交。

杨涛鸣拍卖的脚印。

“一定要跟成功的人交朋友,哪怕熏都会熏出成功来。”杨涛鸣说。课间短暂休息时,他会想办法给一些弟子露脸的机会。如果想跟这些“成功”弟子交朋友,学员们就得再刷卡。5800元是交友起步价。

邓芸交过一个这样的“朋友”,号称能提供“数字能量”。她现在用的以“6”结尾的手机号,就是花了四五万从这个“朋友”那里买来的“能量”。最后,这个“朋友”被警方带走了。

她还被介绍认识“大师”,见面费1.3万元,只换来了大师现场画的几张“符”,之后她就被大师以“晦气”为由拉黑了。

那两年,邓芸的心就像从身体内飘出来,一头扎进了泥潭。虽然一些遭遇让她心灰意冷,她也知道自己被骗了,可担心事情闹大被家里人知道,她只想待在那种状态里,拒绝清醒。

跟课程相关的收据,都被邓芸锁在抽屉里。它们就像心里生出的一根刺,邓芸不敢触碰。

邓芸收集的一些缴费收据。

“我妈跳楼来威胁我不准报警”

王胜一家的经济损失,比邓芸要大得多。

最先入坑的是王胜母亲。2018年,她在一个佛学群认识了“新朋友”,因对方的强烈安利,去宁波听了杨涛鸣的课。听完,她当场交了14万元,不久后又补交46万元,“如愿”成为杨涛鸣的弟子。

第二年,王胜父亲——一个素来理性的生意人,竟也跑去听杨涛鸣的课。去之前,他想“没准儿能结交一点人脉”,但去之后晕乎乎就交了60万元。

杨涛鸣团队的人说:“你们家有两个交了60万元的弟子,可以给你们一个优惠价,只需6万元,你们就能再获得一个弟子名额。”这个名额自然落到了王胜身上。

王胜父母先后交了126万元。

王胜被动成了杨涛鸣的弟子,并不愿意去听他的课。母亲逼着他去,常跟他说“快来,这里多么好,能赚钱”。“那种亢奋的状态像是吸了毒,我不去她就生气。”

实在拗不过母亲,王胜只好妥协了。

第一次上课见到杨涛鸣,王胜便被“震”住:伴随着音乐、掌声,六七个穿西装的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圈,把杨涛鸣护在中间送上台。他给观众讲他的劳斯莱斯、豪宅、名表,以及所谓的名人人脉。他的弟子也会上台“现身说法”,讲自己当年有多潦倒,如今有多成功。

他们组织看似玄乎的互动活动,比如用饮料吸管扎穿土豆,一拳打断一块木板,光脚走过烧红的煤炭……

王胜试过,知道只要力度够足或速度够快,做到这些并非难事。但杨涛鸣将此解释为“吸引力法则”——比如,你相信你能把木板打断,那就能打断;如果你不相信,那就打不断。

将燃烧的木炭铺在地上,再让学员光脚从上面走过,这是杨涛鸣“走火大会”中的一项活动。

作为“VIP弟子”,王胜还去了杨涛鸣的别墅,一楼是接待区,二楼是办公区,地下一层是酒窖。十几个弟子在酒窖里听他讲营销小课。据称杨鸣涛还有个不小的酒庄,王胜去那儿参加过酒会,当时门口有人看守,停了好多豪车。

种种不寻常让王胜怀疑杨涛鸣团队是“干传销的”。有一回上课时,他无意间瞥见前排那人的手机屏幕,发现上面有很多暗语。仔细观察后他发现,台下不少学员实则是杨涛鸣的“托儿”,除了负责带动气氛,同时也要给旁边的助教传递情报,告诉他们几排几座的人更容易被洗脑、更有可能被鼓动掏钱。

王胜打了两次电话报警,被杨鸣涛发现。母亲随即被叫到台上,当着几百人的面接受杨涛鸣的批评。下台后,她生气地将王胜骂了一顿,还嚷嚷着要同他断绝关系。后来最激烈的一次母子冲突中,母亲更是摔盘子摔碗,以跳楼威胁王胜不准再报警。

不敢再轻举妄动的王胜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为杨鸣涛砸钱。

课后的展台卖手串,网上一搜几百块就能买到的那种,王胜父亲花8万买了一个,母亲又花6万买了一个。王胜想拦,但拦不住。

杨鸣涛的弟子开课,王胜母亲会辗转各地,带着银行卡去“捧场”,少则刷几千,多则刷十几万。还有些并不开课的杨涛鸣弟子,做融资、炒股票、搞装修……身处各行各业,却不约而同拿着项目来找王胜母亲投资。

在王胜看来,这无疑是个环环相扣的圈套,为的是让他母亲在杨鸣涛这边永远有花钱的地方。光是留存至今的大额发票已有几十张,累计金额高达200多万元。

杨涛鸣上课现场。

在意识到母亲已成为杨鸣涛的“死忠粉”后,王胜想让父亲劝劝母亲,父亲却说:“你别管了,我们这么大岁数了,花点钱上当受骗就上当受骗了。”

无奈,他只能在网上的反传销帖子下留言,请大家警惕杨涛鸣,希望别再有更多人误入歧途。直到前几天,母亲突然对他说:“我告诉你个事……杨涛鸣被抓了。”

卧底拿到证据

当时,王胜还不知道杨涛鸣落网背后的故事。

2022年4月,结合刘清等网友的反馈,李旭反传防骗团队发文“剑指”杨涛鸣。不久,杨涛鸣的公司以侵犯名誉权为由,将李旭团队告上法庭。一审,李旭团队败诉。

李旭团队清楚,“精神传销”表面看起来像是培训课,再加上很多求助者其实是家人深陷其中,本人并未参与,根本提供不了能够让有关部门判定杨涛鸣涉嫌诈骗或传销的证据。二审怎么办?他们决定派人去卧底取证。

今年2月,成诗诗交了900多元,悄悄揣着两支录音笔、两部手机,来到了杨涛鸣上课现场。她以前从没到这种课上做过卧底,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被他们洗脑”是她最好奇的问题。

“确实和现场的氛围有关。”她身处其中才感受到,那些激昂的音乐、夸张的掌声,甚至“诸如‘你开心吗?你快乐吗?你想赚更多的钱吗?’这种简单的互动,都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杨涛鸣的节奏走。

杨涛鸣团队设置的课程收费标准。

在晚上的小组讨论中,助教再次诱导成诗诗交钱。成诗诗假装犹豫,说要再考虑考虑。助教便带她去见了杨涛鸣的弟子王金祥,让她将顾虑告诉“王老师”。

成诗诗编了个理由:“我老公不同意我交钱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……”王金祥立马以身说法,称以前自己跟着杨涛鸣老师上课,家里人也反对,父亲甚至下跪求他,但他坚持要学,想尽一切办法把钱交了,所以他今天才能站在台上给大家讲课,收获成功人生。

“就算贷款也得交钱上课,他给我的就是这种引导。”更让成诗诗后背发凉的,是大课上的一幕:一位学员被邀请上台后,说自己已经处于负债状态。老师却立马劝诱:“负债了也不差这3万块钱,你想办法搞定,后边的事情交给我。”

看着学员们交钱,成诗诗不敢表露太多情绪,担心打草惊蛇。当她得知同小组的一位大姐交了72万元,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:“大姐,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?”但大姐很坚决,说自己是带着叛逆期的女儿来听课的,“觉得这课对孩子有益”。

有时,成诗诗也感到恍惚,怀疑这课是不是真的有用,那些营销学知识听着确实有点道理。但只要冷静下来,她就明白那些不过是基础理论,但凡看几本书都能讲出来。

杨涛鸣团队在课程中会穿插讲一些粗浅的营销技巧。

然而不同于成诗诗,很多人是被亲朋好友邀请过来听课的。白天开大会被“大师”洗脑,晚上上小课被助教轮番轰炸,休息时还要接受早已被洗脑的亲朋好友的鼓动,他们很难有冷静思考的空间,于是轻易掉入陷阱。

“参与这些课程的人,绝大部分有各自的心理需求。有人事业发展遇到瓶颈期,急于找出路;有人生活陷入焦虑迷茫期,急于求改变。‘成功学’的课恰好迎合了他们这种需求。但实际上这种有害培训非常残酷,只要你想听下去,那么一环套一环的手段总有办法搞定你,然后像薅羊毛一样,一直把人薅死。”李旭说。

杨涛鸣开课这么多年,不是没人发现不对劲。但有些人有“受害者羞耻”,担心外界的异样目光而选择沉默;有些人害怕杨涛鸣口中的“黑白通吃”,担心被报复而选择自认倒霉。直到这次,成诗诗和李旭里应外合,拿着证据举报了杨涛鸣。

杨涛鸣“倒下”的消息被媒体报道后,很多原本沉默、观望的人选择站出来。在办案民警的指引下,大批学员涌进一个微信群,群昵称都改成“姓名+被骗金额+被骗年份”。很快,群内达到500人上限,又一个群搭建起来,近440人很快聚拢起来。

《环球人物》记者所在的一个受害者群。

邓芸进了群,决定把心底那根“刺”彻底拔掉。

王胜的母亲也骤然清醒,但精神大受打击。“我妈一直把杨涛鸣当成偶像,结果发现这么多年竟然都是骗局,所以现在整个人状态不太好。”王胜说,“被骗的人太多了,我听说可能有10多万人”。

李旭建议,普通人如果遇到类似情况,可以向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、公安机关等举报。“交费凭据、和上线的聊天记录、不法组织的宣传资料、现场的录音视频,都可以作为证据。”

宁波当地办案民警透露,杨涛鸣非本名,他真名叫杨某成,目前警方正在通过各种途径收集证据。

(文中刘清、邓芸、王胜、成诗诗均为化名)

总监制: 吕    鸿

监    制: 张建魁

主    编: 许陈静

编    审: 苏    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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